孙慰祖篆刻的学理意蕴
2016-05-20 14:44:48   来源：篆刻观察   评论：0 点击：

　　2016年5月，台湾《大观》杂志第5期（总第80期）刊登董少校撰《出秦入汉·喜新不厌旧--孙慰祖篆刻的学理意蕴》，共5000字。篆刻观察今予转载。

　　这是该作者"上海当代篆刻家个案研究"系列论文正式发表的第五篇。此前四篇研究对象分别为韩天衡、陆康、刘一闻和陈茗屋，其中《"韩流滚滚"的抑扬之变--兼论韩天衡篆刻的特质与影响》9600字，发表于2015年10月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韩天衡学艺七十周年学术研讨会文丛--论韩天衡》；《旷达温雅--陆康篆刻评析》8400字，发表于2015年11月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陆康消息》及2016年第1期《印缘》；《简拙古雅立卓然--刘一闻篆刻简论》1.42万字，发表于2016年3月由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书画研究11》；《清容古韵禅精神--陈茗屋篆刻论》7000字，发表于2016年3月由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枫林学苑19--研究生创新论坛论文集》。

出秦入汉·喜新不厌旧

孙慰祖篆刻的学理意蕴

董少校

　　我常常听到不少圈内朋友感叹，像孙慰祖一样能几十年静下心来低调勤奋地做学问又做艺术，而且又都做得那样出色的人，太少了。我也常常在想，一面是严肃的敬畏之心和几近悲壮的义无返顾，一面是熔铸一炉和奇思妙想的创作心潮，这两种生活状态的转换对他来说是轻松还是艰难？
　　学术滋养了他艺术生命的色彩，丰厚的学养又为他的刀笔提供了不竭的活水源泉。学者和艺术家两种身份以最为和谐的形象凝聚于孙慰祖一身，因而被文化圈内的朋友称为 "两栖动物"。
　　他的研究视野几乎跨越先秦古玺到近现代篆刻的三千年，不仅有考古学层面的严谨探索，以印证史，发掘其社会文化意义，而且以敏锐的感受力探析不同时期的印章艺术风格，梳理出印章篆刻发展脉络。他的许多成果填补印学空白，化作当代学人开展印章研究的基础资料，并成为印人摹古仿旧的重要参考。近三十年来，孙慰祖出版了《两汉官印汇考》、《孙慰祖论印文稿》、《中国古代封泥》、《封泥：发现与研究》、《可斋论印新稿》、《可斋论印三集》、《历代玺印断代标准品图鉴》、《中国印章--历史与艺术》、《隋唐官印研究》（合作）等一系列学术著作，完成了《古封泥集成》、《中国篆刻全集·汉代卷》、《邓石如篆刻》、《唐宋元私印押记集存》、《陈鸿寿篆刻》等填补空白意义的研究资料汇辑。他在封泥、两汉和西晋官印、唐宋元官私印的鉴别断代、明清流派印家个案等多个领域深入开掘，以独创性为新时期篆刻学术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形成了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学术体系。

福慧双修

　　在孙慰祖看来，印学研究并非空对空的推演，而是有着强烈的现实属性，结合考古实物与文献解决实际的问题。孙慰祖曾利用残缺的封泥，将其复原为"利狶"，结合《史记》、《汉书》等记载，确认此为马王堆三号墓主人，一举解决了困扰人们近30年的悬疑。印章尤其是古玺印的文化内涵和史料意义超出印章本体，涉及古文字、官制、地理、民族关系、经济制度等学科范围。所以他的研究触角从印艺延伸到古代史料，从创作技法拓展到断代辨伪，30多年来的寒夜青灯，笔下汩汩不断地流淌出二百多万研究文字，涉及的论题几乎触及印史的一系列主要薄弱点。
　　篆刻家构成了孙慰祖人生角色的另一面。他是走在当代中国最前沿的篆刻家之一，这是业内同行的共识。

富强

　　艺术在他这里并未为孤寒的学术所累。因为他始终清醒："比较理想的状态是有志于做印学研究的人具备较好的创作能力，这样，他的研究就能够进入感性和理性相穿透、融汇的状态。"书法篆刻艺术既是根植于他少年时代的志趣与理想，也是他一切学术探究的真正归宿。而对于日常生活状态而言，游刃于青田寿山之间的宣泄无疑是他学术劳作后的休憩。
　　从８岁时受父亲指导每天临习颜书《多宝塔》开始，孙慰祖开始走上了这条寂静小路。四年级那年，他进入翁思洵老师指导的书法小组。不久，他和几个伙伴成立了篆刻小组，每逢周六晚上，他们背着一书包沉重的石章和刀笔，和伙伴们聚集在篆刻老师懋钧先生的办公室裏，一起临汉印，临吴昌硕、齐白石等名家的印，创作毛泽东诗词组印。由此，孙慰祖心中展开了书法篆刻艺术的新天地。

还我河山

　　"文革"打碎了孙慰祖报考艺术院校的梦。1970年他被分配去了江西山区的军垦农场。尽管岁月艰苦，但他依然痴情地坚守那片艺术绿洲，往返于沪赣两地的行程中，刻刀，石章、旧谱和书籍总是他的旅伴。午休时间和夜晚的煤油灯下，是他一个人的世界，默然地习字，刻印，读书，又将作业寄给远在上海的韩天衡老师。老师的回信指点，是他那些年中莫大的精神慰藉。
　　把一段青春年华留在了贫困的赣西南之后，他又回到了上海。无论在工厂还是上大学，孙慰祖依然每天抽出时间写字、刻印，省下钱来买书、买碑帖、买印谱、买石章，无论时世如何喧嚣。在青黄不接的十多年里，他是为数寥寥经历了真切苦难的艺术"幸存者"之一。

龙川女史

　　几十年过去，他回望一路的坎坷与坚持，不免生出 "我怎么将大半生的时光抛进了一个小天地?"的自嘲。
　　孙慰祖自上世纪80年代初即从事篆刻教学，他的创作同时陆续进入全国篆刻艺术展等重量级展览，并成为一系列全国性展赛最年轻的评委。然而，直到2000年他才推出一部积蓄了35年创作能量的《孙慰祖印稿》。苦行僧式的训练加上深厚学养所涵育的高卓眼光，人们毫不奇怪他的首本作品集一问世便站在成功的台阶上。之后，他又依旧静静地每隔几年拿出一本作品集。《孙慰祖印选》、《淳法上人别署印谱》、《印中岁月--可斋忆事印记》、《孙慰祖印谱》、《可斋问印》、《可斋独语》等印谱的不变格调是：不请人作序，不搞签名售书，也不让人评赞推介，只让作品无声地说话。
　　充溢着古典主义的血脉，质拙、沉静、富有机趣和正大气象，是孙慰祖在当代印坛展现的鲜明个性。这当然归结于印学的涵养让他洞悉印章艺术审美的走向，也让他对篆刻创作提出更高的自我要求。他在《癸巳自述》中说："研究印艺印史的过程使我对当代篆刻审美的应有高度形成了某些个人判断，对自我提升的空间也有一个预设目标。"同时，又不能不归结于几十年来经手过眼五万多件历代印章和大量原拓印谱资料对他心灵的滋养。

礼仪之邦

　　孙慰祖向广袤的印史原野伸出触角，从中汲取养分，奠定了周正素朴的根底。《孙慰祖印稿》末尾作者显然是有意识地收入了一批早年摹古之作，可以说神貌毕肖，古意逼人。如他临摹的"魏嫽"印刀法精熟，线条畅达；"殿中司马"挺健质朴。（图1）这与他悉心观摩原印而得其精髓不无关系。他临摹出土封泥"太仓"，稚拙传神，几可乱真。其他如古玺、汉官私印、汉玉印、晋印以及晚清几位大家的印式，他都下过一一研读追摹的苦功，寻觅内在真谛，付诸于自已的创作。作为一位已然成熟的篆刻家，他将这些"少作"收进第一本创作集子，显然有他的用心。他要坦露自已老老实走过来的脚印，留下取法古人探索前行的痕迹，也激励自已坚定地走下去。他曾在一件印作的边款中表达自已的心迹："把传统视作负担,须要极大的勇气,宣布走出传统,须要更大的底气和才气。"
　　他认为书法和篆刻本质上是一种复古艺术。因此，在这几十年来奢谈"创新"成为时髦的风气中，他对自已的追求定位在"貌似古印，其中流淌着一点我的东西，这就够啦!"他同样在一段边款中对此作了诠释："我对传统怀着敬畏，不敢藐视古人的智慧。我对创造怀着同样的敬畏，生怕后人严苟的评审，因此选择的是：走出一小步。"
　　孙慰祖的"一小步"，走得坚实而深刻。

仁者寿

　　孙慰祖出秦入汉，印外求印，曾经自况"喜新不厌旧"。他的探索足迹涉及过许多人迹罕至的角落，一如他的印学研究。其创作形式变化之丰富，表现手法之多样，在当代印人中是不多见的。左冲右突的尝试，显然也曾经有过风格寻觅中百思不得其路的苦闷。自幼及长，他和绝大多数的印人一样，心中有着一个以"秦汉"为标志的经典世界，而"秦汉"二字的内涵却随着他学养的积累、阅历的增广和创作的深入而在作品中折射出缤纷异彩。
　　具体地来看孙慰祖的篆刻，在多样形式、多源取法之中，又显现出理性的秩序。以文字变化而论，有取甲骨文、楚简、小篆入印的，以印式论，又有取形古玺、秦印、封泥、魏晋私印、北朝"急就章"、宋元押记的，可谓变幻莫测。即以来自汉晋印法的格调解读，玉印的流丽宛转，凿印的猛利险峻，铸印的朴茂雄渾，封泥的虚和苍茫，都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出特有的神韵。他在"碧堂"边款中刻曰，"善摹者取其神"，道出了他借鉴古法所遵循的主旨。他以传统印章为本，加以适当变通，便创出刻出具有自家面目的篆刻作品来。如收入《孙慰祖印稿》的"炜羽"印，其自注曰"汉玉印之现代化"；"碧池"亦参玉汉印法而略加改变，既出新意，又蕴含着纯正的古风。那么，这些貌似古印而又分明属于"可斋家法"的作品，它们的个人烙记在哪里呢? 在网上我看到洪文峰读者发表过这样一段评论：

食砚生

　　"最让我心仪的是孙先生的白文印中所表现出来的饱满高涨的精神状态，那种无拘无束的线条，那种活动可爱的结体。如'好汉堂'一印，紧贴边框的笔画线条，线条起笔收笔的各种方刀处理让整方印面饱满挺拔有力。并非整齐划一的线条，在刀锋的随意游走下呈现出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堂'字以并笔手法的简化处理，让印面虚实有度，奇趣横生。"
　　李刚田在《先生本色是印人》一文中，是这样分析孙慰祖篆刻创作的古法与个性关系的：
　　"通过对古印样式的借用，使他的作品表現出古典意味和金石气息，使自己的创作与数千年的篆刻历史相接轨。在传统与時风之间若即若离，在古与今之间穿梭贯通，因而他对古印式的借用是一种主动的把握和变化灵活的运用，不是机械地拿来即是。如在汉印式的创作中，不著迹象地融入古玺印的自由与灵活，在古玺印式创作中，又增加了汉印的平直凝重。总之，是以我为主的去剪裁千古，所展现的思维跨度以及流淌其中的率真无拘的情趣，正是他的作品耐人玩味之处。"

魏嫽（摹古）

　　孙慰祖是"以我为主剪裁千古"，因而他变法的取资并不局限于秦汉印。与他印学研究相伴而来的博雅学养，支撑他大胆地对其他时期印式作出一视同仁的照拂。比如，他的作品中常见唐宋印式一路，用他的话来说，"汉印是成熟的类型，秦印是成长中的类型。隋唐官印是未被雅化的类型，我尝试加以艺术元素的注入和重塑，让它不再受人冷落。" 从他当年为庆贺澳门回归而发表的"合欢"一印开始，十多年时间里他将这一印式提炼为引人入胜的格调，堪称蹊径独辟、突破陈见的石破天惊之作，而今风从者众，各呈天性，已演为当代印风之一格。他以不同寻常的视角抽取历代古印所蕴含的审美特性，显现出一位具有印学家的达观、通透和胆魄。
　　除了古玺印系统以外，孙慰祖的创作个性中所融合的元素，还有对明清诸家的接纳。他曾在《孙慰祖印谱》后记中交代："学习篆刻受到吴让之的技法影响多一些"，而赵之谦的创作历程和时时寻找新样式的求艺性格也给他不少启发。这些早年"吃进去的东西"，又反哺他后来的篆刻创作，成为他得心应手地变化的"戏法"。

望美人兮天一方

　　字法个性，刀法特质，形式标签，可以具体解析的技术手段很多，它们最终归结为 "可斋家法"的特有风味，让人一望而知。说到底，孙慰祖的善变来自广阔的视野、深入的研究和勤奋的实践，还有如影相随的学理思考。
　　孙慰祖认为，边款内涵的增加是文人篆刻较古玺印的显著区别："由简单的署款功能发展为记事、阐释、抒情的空间，工序性的行为转化为表现性的艺术行为，是对古玺印款识从内涵到形式的颠覆性改变边款成为篆刻家抒发胸臆情趣和体现艺术修养的又一天地。"
　　孙慰祖在边款这一空间中同样没有放弃贯彻学理与意趣的努力。他的创作中不仅常见以长篇文言文边款记事抒情，而且地娴熟的引入白话文创作完整的系列作品。2009年出版、并在多家大众报刊选载的《印中岁月--可斋忆事印记》，就是一部独具创意的篆刻文学作品。

雪里香梅

　　孙慰祖的文学写作技巧在这部作品中得了充分的展现。这些以篆刻印文为标题、以白话散文边款来叙事的作品，行文平实而韵味浓郁。如"倚门盼母"，跋款为："大跃进开始了，我们寄居乡下奶奶家。不会记错的日子是妈妈的休息天。一早，我和弟弟伫立门前望着大路。远处一个人影沿着村前土路走来，那一定是妈妈。我们大声呼唤奔向前去，直到拉住妈妈的手。丁亥之秋慰祖忆事刻成。"简短的文字描绘出一幅娇儿盼母的温暖画面，生动的细节描写使整个场景浮现在读者面前。孙慰祖在叙述中常用春秋笔法，如"弥高"一印，说的是在困苦的岁月里，养鸡的战士不吃连队的鸡蛋，自觉高尚了好几年。"日省吾身"写"文革"年月晚班会上的人人自我反省与相互点评；"梁上君子"写半夜偷吃连队食堂剩饭以解饥馑而被吊在梁上鞭挞。每件作品题文相辅，寥寥数言，作者并不作任何评说，而复杂的况味已蕴含其中。百件印作构成的一部五十年社会生活史，印文和边款文字看似平白如水，却因为浸润着内心的丰厚感情而具备了强烈的穿透力，堪称开辟当代篆刻创作的新境界拓荒之举。

一灯如豆

　　也正如李刚田先生十年前所论，孙慰祖"四十年的篆刻创作过程，是个不断变化出新的过程，展示出篆刻取法的广泛与形式的丰富。学者式的逻辑思维与艺术家的奇特想象力相辅相成，使他的印学研究与篆刻创作中都能体现出理性与激情的两重性，这就是他治学为艺的个性，这种个性不仅仅是技法与形式的个性，而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个性。" 几十年来，他创作的作品大量散落在各地的爱好者手中，受到很高的公众认同。我不禁又想：他在台北中研院史语所讲学时所说的"印之为学"与"印之为艺"，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